更新时间:2025-11-14 09:02:12
德尔·托罗从小就是玛丽·雪莱原著的粉丝,一直想拍一版属于自己的《弗兰肯斯坦》。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最好看的,但是最打动我的一部。它重释经典,小说开创性的哥特-科幻风格在视听上得到华丽凄美、震撼人心的呈现,继续探讨关涉人类存在的根本问题,“我是谁”、“何以为人”、“何为生死”、“如何活”,并且在原著引人深思、充满现代性悲剧的结局基础上向前迈了一步,不仅使“造物”(The Creature)直接讲述自己的故事,也给了他和维克多·弗兰肯斯坦通过对话获得理解的机会,在悲剧性中注入一束基于人与人之间关系和情感而存在的救赎光芒。
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剧作选择的叙事方式,它不仅是两个口述故事的呈现,而且深度参与塑造人物、推动人物关系的转变,由此,叙述的形式也构成了故事“内容”的一部分。
影片开始,一搜由丹麦开往极地探险的航船被冰面冻住,被迫搁浅。船员遇到了被“造物”追赶、负伤的维克多后救下了他,把他带回船舱。为了防止他眼中的“怪物”伤人,维克多决定对船长讲述他的故事,说服他把自己扔出去。


这里维克多的台词提示了至少两点关于他“态度”的信息,一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是有错的(“my evils”);二是他此刻依然是骄傲和固执的,所以才会决定带着记忆死去,只不过,面对救下自己的船员和船长,他被善意触动,决心才松动,讲述是为了让他们避免受到伤害。
另一点值得注意的是,维克多向船长强调自己所说的只有一部分是“事实”(fact),但全部都是“真的”(true)。
这不仅是他对船长的交代,也可以看作是德尔·托罗在提醒观众留意故事中的主观色彩。从现实逻辑来看,人的记忆不可能还原到故事里的每个细节、每句话都符合事情的原貌,因为每个人从现实中提取的“事实”都是不完全的,存储到记忆中的“事实”又经过了大脑的加工,极易受到自身情绪和意图的影响。因而,从故事逻辑来看,维克多的叙述里必定夹杂着大量他自己对事件的理解,尤其是那些带有主观色彩的判断,不仅反映故事中特定人物的态度和判断,也融合了维克多对他们的认知、理解和反思。
所以,当我们看到类似下面这些带有感情色彩的场景和台词,可以提醒自己,这不仅是故事里人物的言行,同时也带有维克多对这段往事的思考和态度。













维克多由母亲保护的善良、被父亲压抑的愤怒、挑战权威(死亡)的执念与傲慢、达成目标后因未思考过意义而感到的虚空、因过分以自我为中心而对他人(尤其是“造物”)缺乏耐心、因缺乏耐心而释放暴虐、因善念残存而被激发出怜悯之心,所有这些复杂的情感和省思,都在他的叙述中浮现,是他最终能够听懂“造物”的讲述、真心感到抱歉的基础。
德尔·托罗没有设计具体的情节来实现两人关系的转化,而是把变化藏在叙事里,在我看来是很有效的方法。只不过对观看的注意力有一定要求,因为如果忽视了这些蕴藏于叙述中的细节,就很难感受到人物认知和情感的转变,那么他的行为变化就显得突兀,缺乏根基。
第二部分是“造物”的讲述。和维克多类似,他也由自己的经历塑造,看过平静,看过暴力,善待过他人,也受到过善待,学习阅读,开始思考,思考自己是谁、想要什么。










在失去老者的陪伴后,“造物”发现自己的孤独难以化解,他找到维克多,希望他再造一个同类,互相陪伴。

可是这个请求被维克多轻蔑地拒绝,他被维克多视作“肮脏”。




“造物”对维克多使用暴力,并非意在伤害,而是他发现维克多从不听他说话。

当然,暴力也没什么用。事实证明,维克多同样不响应暴力。两个人你追我赶,生活中只剩下这一件事。


值得注意的是,对抗状态的转变,最初是由“造物”发起的。
他本希望维克多的炸药能解除自己的痛苦,可是爆炸后,他发现伤口依然在恢复。

于是他推理:如果没有手段可以终结自己的孤独和痛苦,如果复仇是冤冤相报没有尽头,那么只剩下一个他可以接受的选择,即老者最初教过自己的智慧箴言——弄清楚自己为何痛苦,是谁使自己痛苦,然后放下仇恨。
这里的设计让我看到了“造物”的智慧。他的智慧不在于受到了多少理性训练、掌握了多少科学知识,而在于他可以做到破除执念,回归最基本的事实、思维和直觉,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,没有现代人在社会化的过程中逐渐背上的过度认知负累。
于是,他先伸出手。

问题是, 为什么维克多能够识别他的意图,接受他的友好示意,甚至主动道歉?
除了上面分析过的他对自己的罪恶有所认知外,“造物”所讲故事也为他提供了新的视角。由于自大和傲慢,他一直意识不到自己拼出的“怪物”也有智慧,可无论是谁,听完这个故事,想必不会再认为“造物”在智识上和“正常人”有什么质的差别。在这个故事里,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品质,了解他的动机,无非是一个被抛到世界上又被造物者抛弃的可怜人,蹒跚地探索、学习这个世界,想要找到活着的理由,想要活下去而已。我们能看见,维克多也不会看不见,所以他为自己一直以来的盲目和傲慢抱歉。
也就是说,维克多对“造物”的理解只有在后者发出自己的声音后,才有可能达成。一个只看得到自己的人,是无法理解他者,也无法真正理解自己和世界的。
“造物者”和“造物”,或者“父”与“子”的关系均可以隐喻一种控制关系,就像维克多被他的父亲控制,他自己则试图控制生死、控制“造物”。这是人类文明千万年来一直存在的一类关系原型,始终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存在于社会结构中,所以我们常常在各类艺术作品和哲学思辨中看到这样的关系,比如俄狄浦斯情结和它的变体。
影片中,德尔·托罗通过“造物”的台词点名了控制关系的本质:一个人将自己的意志(will)凌驾于他人之上,默认他人的存在服务于自己的目标。

但有控制,就有反控制的力量。在玛丽·雪莱的原著中,“造物者”被“造物”反噬,他们各自在孤独中走向死亡,前者有罪,后者虚无,幻灭感很强,能够感受到作者对当时人们掌握科技的乐观心态保持谨慎,对启蒙理性之于人的异化感到悲观。
在德尔·托罗的新作中,这种幻灭感和悲观反思的态度依然存在,维克多带着罪恶逝去,“造物”也没有得到一个同伴,只能毫无选择地以不死之身孤独地活在这个有着残酷法则的世界里。但是这不代表没有任何改变。维克多之所以成为“父亲”,不是因为父之“名”,而是因为父之“实”,即“子”对父亲的确认。他们不仅通过沟通的方式打破了控制关系及其造成的孤立、对立状态,而且在这样的过程中,看到并确认了彼此,给予对方祝福,由孤立的个体成为了关系中的存在。纵然想要战胜死亡的人只能面对死亡、想要获得死亡平静的人无法死去,他们的心灵得到了安顿,明晰了人活一生的根本问题:自己是谁、过了怎样的一生、接下来怎么活。这是当初有着满怀意气想要扮演上帝的维克多未能获得的平静。
纵使短暂,其实是永恒。
我很喜欢结尾的一个设计是,这份刚刚建立起的关系不只作用于他们两人,也影响到了听故事的船长,他不再像片头那样不顾现实、执拗地按目标前进,而是终于看到了,人的价值不在于盲目地为目标牺牲,而是首先在于人的自身,于是宣布掉头回丹麦。
我也很喜欢“造物”在影片中被塑造的形象。他的身体来自于战场,满载悲伤的记忆,但这样的身体长出了纯粹的灵魂,却又注定因为外表而受到排斥和攻击。他无法避免疼痛和流血,然而他愿意、也被祝福活下去,在这个冷酷的世界里,化身一个不死的符号,带着人性中的纯真与良善走向永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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